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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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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雄浑苍茫之势,更兼踔厉风发之态,时人称其为“四体皆精,国朝第一”,颇受元凰祖父元昭帝的推崇赏识。邓石如秉承家训,不入仕途,一生交游广阔,浪迹南北,甘以卖字为生,元昭帝数次招揽他入宫未果,愈发敬重喜爱,于是四处搜罗他的真迹收藏入宫,晚年时专程在御花园内修建了一条长廊,在两边放置邓石如的碑刻。元昭帝驾崩之后,那一小片碑林便闲置冷落下来,罕人问津,只因北辰禹怀念先帝,才未将其移走。元凰同江仲逸只用一柱香的工夫,便穿过御花园来到了邓石如的碑刻长廊,长廊不远处修有一座小亭,名为衍翠,柱上刻着邓石如在世时候,应元昭帝圣谕亲提的一幅对联“金樽银烛销春雨;象管鸾笙护紫云。”
  尽管才经过了一场严冬,二月的赤城已颇能寻觅到早春痕迹,园中地表的浅草尚未长到碧绿深翠,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漫无边际地铺洒开去,没心没肺似的摇曳生姿,草尖上一层层的清光流泛,玲珑婉转如雏鸟新啼。柳枝冒出新芽,桃花还没绽放,早有三三两两的鸟儿踮在树梢搔首弄姿,见有人来到,支愣愣地扑扇起翅膀,震荡开空气中的甘甜芳草气味,一波波迎面涌来,仿佛一段轻盈水袖,空抛出丈许不及收回。元凰不走园中铺就的彩石路面,歪歪斜斜去踏旁边才泛嫩绿的黝黑泥地,留下难以辨认的浅浅脚印,足上的靴子很快被露水打湿了表面锦缎,也便像春草似的染了流光。江仲逸随在他的身后,规规矩矩踩在石子路上,兀自担心地打量着道旁青苔,唯恐元凰就此滑倒。元凰停下脚步四面看了一圈,微笑道:“今年赤城的春天,原来跟皇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
  他说完回过头来看着江仲逸,忽然记起此行目的:“江相少时习字,可临摹过邓石如的拓本?”
  “臣自幼失诂,同寡母相依为命,去书馆的日子反是很少。”江仲逸不急不缓地回禀:“邓公书法临得不多,记得最深的倒是他的一幅提联:说得是 ‘世虑全消,春风大雅能容物;尘缘隔断,秋水文章不染尘。’”
  “嗯,邓公本是脱略公卿,让他写什么金樽象管,自然不像。可惜那副秋水文章不染尘的联子他自己留着,听说要了几次都不肯送进宫里来。”元凰指指衍翠亭上的对联,回看江仲逸打趣道:“世虑全消,尘缘割断,听来正像是江相你。”
  “皇上谬赞。”江仲逸抚额谦道:“臣但愿能如邓公洒脱。”
  “哎,朕又不是夸你。——若是身披鹤补而口言洒脱,朕安能用你?”元凰半真半假地回了句玩笑话,狠狠将他一军。江仲逸听了并不辩白,只笑笑低头,任由元凰去说,一面跟随元凰的脚步走入了长廊。元凰不再出声,一路静静看碑,偶然伸出手指比划两下,告诉江仲逸他幼年时候曾来此临摹,又问江仲逸的看法品评。江仲逸对书法略知一二并无精研,寥寥应答几句,元凰也不甚在意,直到两人走到了长廊尽头回转身来,元凰才突然发问道:“刚才说春风大雅能容物——大雅容物,江相,你说……朕是这样的人吗?当初朕请你出山时候,听说你颇不情愿,只为玉太傅再三相请不好推辞,曾言朕诛杀平乱功臣,不辨是非,非是所托之人。”他回过身来,神色肃然地看着江仲逸:“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江仲逸脚步一顿抬起头来,听说自己未入朝时的不敬言语竟辗转传到元凰耳里,面上不见惊惶,心知皇上若有意追究,便不会等到今日提起。元凰方才的问题与其说是在向他寻求答案,不如说是一种自省。他于是止步拢袖,垂首思虑片刻,缓缓答道:“臣以为,皇上……是个宽容的人。当初皇上治罪并肩王,臣在乡野亦有耳闻,以为皆是多疑善妒所致。后来复国之初,皇上将通敌信件在大殿当众焚毁不予追究,臣才明白皇上的容人之度,实为常人难及。其后臣久在朝中,许多事情亲闻亲见,逐渐想通皇上当年的心思,与臣最初推测或许并不一样。”
  “哦?”元凰玩味地牵起嘴角:“你明白什么?”
  “有些话,江仲逸为人臣子本不当讲。皇上既然问了,微臣只有从命。”江仲逸躬身一礼:“无外乎‘亲远疏近’四字,愈是亲厚之人,愈不能平心对待。”
  “哈,好一个亲远疏近,倒将朕的心思都说透了。”元凰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淡淡扶栏笑开,望着长廊之外的精巧园林,因为没了树木遮掩而显得分外朗阔:“边境战火恐怕危及赤城,江相你是真的不怕?”
  “臣不谙兵法武艺,既然无能为力,何必空寻烦恼。”
  “呵呵,朕原本却是怕的。”元凰道,手掌从栏杆上滑下,依旧面对着廊外:“朕小时候常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送别一个人的时候哭得摧心摧肝,待他走了以后,却又好像没事似的每日生活,待到再见了他的面,才会突然发觉原来一直都在想念。——朕如今才悟到,那是因为朕相信他终会回来的缘故。”他转过脸来,抬眼看看江仲逸:“只是这一次,朕很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皇上……”江仲逸被元凰冷月样的目光笼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元凰沉默片刻,将眼睛移开去,出于习惯低头掸掸洁净袖口。“不过,现在朕想通了……他若回来了便好,这还是我们北辰家的江山。若回不来……”,他对江仲逸笑笑:“朕还有整个北嵎陪他一道,也不怕屈待了他。”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元凰的眼睛和嗓音,都一例是清澈柔软的,好像园中即将开在高枝的三月樱花,织成一片绵密轻软的云雪随风飘落,严实遮住了天空四角,那样强大又无比温柔。他说完首次见到江仲逸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惶急表情,忍不住笑着一甩手:“是朕想得太多了,江相权当是听了痴人呓语罢。”
  江仲逸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劝慰,忽听外面传来宫人的尖声禀报:“皇上,西佛国有紧急军情来报!”
  元凰浑身一震,急令道:“传”,大踏步地绕过江仲逸朝廊外赶去。江仲逸紧步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走出庭院,便见一名军士踉踉跄跄地跑进花园一头扑倒,满脸风尘烟土,脑后发辫松散,衣裳沾了血污,紧贴在身上散发出汗臭的味道。他远远望见元凰,跪倒在地,颤抖着手自怀里掏出贴黄题本举过头顶,神情似哭非笑地扭曲着,以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结结巴巴地重复一句话,仿佛自己都不能相信:“皇上,皇上……我们胜了……我们真的胜了!”
  江仲逸神色一凛,见左右无人在侧,赶紧趋步上前,要从军士手中接过题本呈给元凰。元凰不等他动手,已自跨前一步拿起题本,打开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笔瘦硬清拔的柳体小楷,写得中规中矩。他脑中轰的一记闷响,立时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涔涔,啪的一声合拢题本不敢细看,厉声喝问道:“并肩王何在?”

  十三 同心

  元皇四年二月的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北嵎军队的惨胜作为结束。西北十酋全军覆灭,只剩数千残部随楚王孙退回国内,北嵎部众亦是所剩无几,当日向北辰胤请命出城决战的一众将官们竟是无一生还。夜非死于乱军践踏,神堪军师丧在楚王孙的掌下,最后领兵还朝的,只剩了后来到达的禁卫统领狄。西佛国边境的尸体太多,无处堆放,层层迭迭积压起来,渐渐分不清敌我。最初还有百姓陆续出来认尸安葬,到后来有人干脆掘了几个大坑,将生前不共戴天的双方士兵一股脑儿推进了地下。往日的佛门净土摇身变成修罗坟场,据说一到夜里便有厉鬼哭号,周围居民都绕道而行,尤其不敢在夜间经过。
  虽说得胜的是北嵎这边,其实同败北的西北十酋相比也没有太大差别,用生还北嵎士兵的话说,反正那一仗打下来,天昏地暗,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率先发动进攻的西北十酋被迫退走,而北嵎四万将士如愿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身后春耕正忙的碌碌农人。北嵎建国以来历经征战无数,其间各有胜负,却从没有一场曾经的失败,及得上这场胜利悲壮惨痛。
  然而西佛国边境的众志成城虽然保住了黎民百姓,却无法保障朝中大员的平稳安全。长久担惊受怕的北嵎朝廷,也并没有因为此次战争的胜利而如释重负——楚王孙骇人听闻的武功已经传遍北嵎全境,似乎只靠一人就可以屠尽整座城池。他如今失了军队,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冲入赤城拼个同归于尽。
  比狄率先返回赤城的,是身为主帅的北辰胤,也在边境受了伤,自回来后一直在王府休息,没上过一次早朝。御医长吴一针领诏去了王府侍奉,朝中诸人想要打探情况亦不可得。元凰跟个没事人似的,照常上朝听政,将各个有功将领或是赏赐或是追封,独漏过了缺席的北辰胤——百官出宫后议论说这也难怪,以并肩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要再行封赏,岂不是要将龙袍许给了他。那天元凰下朝以后在御书房批折子到了三更天;第二天下午如法炮制,不言不语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早朝;如此持续了数日,先前积压在案上的奏折一扫而空,元凰约略消瘦了些,精神看来倒比往日更好,黑幽幽的瞳仁里好像埋入了烛火,便是在白日下一样闪烁不定的动人心魄。待到第六天上,随侍的宫人到了快要早朝时分见御书房内没有动静,大着胆子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里头的皇帝没有反应,外头的小太监不由害怕起来,看看左右无人可供支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他见到元凰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侧脸枕着手臂,似乎是睡着了,也可能是已经死了,一眼望去整个人薄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得让人想到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小太监唤了几句陛下,踮起脚尖一点点蹭过去,战战兢兢在元凰面前站了一会儿,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他的手还没伸到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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