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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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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辰元凰便是在那一天里,学会了如何在北辰胤面前撒谎——北疆巡抚的那一通胡扯,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且不论边境局势究竟如何,有北辰胤同皇城禁军在旁护卫,哪里还有忧心忡忡的道理。
  所以那天夜里,他也并不是因为害怕第二天的危险,才作出那番举动的。
  他只是单纯的,很想要拥抱另外一个人而已。

  十二 酣眠

  第二日清晨从驿馆出得城去继续向北,元凰目力所及之处便尽是翰翰草海,再也见不着房屋。他幼时在古诗中读过风吹草低见牛羊,如今才知道全是骗人——这一片草甸长的茂密,颜色又深,牧草一株株紧贴着分不出彼此,好像是一洼闷青的死水潭,起风时连在一块儿晃来荡去,看不出哪里还有容纳牲畜的空隙——除非人行到极近处,否则根本是只见草低不见羊。只有席地而起星星点点的牧民帐篷,叫外来客商知道所处之地并非荒无人烟。
  北疆虽有巡抚,北部草原却因为无法建城,一直没有固定的地方官员驻守。从驿馆到和巍边境有百十余里路,又全是草地,无法在一日之内来回,北疆巡抚只好同当地牧民头人商议,安排太子在草原上扎营休息一夜。如此深入北疆地界,即便在他也是少有,他恐怕牧民不能完全信任,又不能放着太子不管,只得自带了一小支队伍跟着元凰的禁卫军以防不测,提着一颗心随队前行,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去看北辰胤的脸色。
  有了昨天夜里的一幕,本应跟在元凰马后的北辰胤为了让元凰放心,今日破例同元凰并驾而行。这在元凰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一眼望去尽是些新奇事物,便常捡些有的没的,专门去问三皇叔。北疆巡抚跟在后头见太子说得眉飞色舞,才慢慢觉出他开始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若单凭昨夜里他冷淡持重的端坐神态,倒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也未必做得出。
  这边元凰好容易看清楚了一小群混杂着的牛羊,却都无一例外地趴跪在地上,懒洋洋的嚼着草根。元凰不晓得原来草原上的牛羊平日里都不喜欢站着,稀奇地指给北辰胤看。北辰胤告诉他说,如果牛羊都跪倒在地上,下午便会下雨。
  虽说皇城内外上下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北辰胤,元凰却不信这北疆草原上的古灵精怪,北辰胤也能知道的这般详尽。他正将信将疑的当儿,北辰胤随手扬鞭一指,要他看前方的天空。元凰顺着他的手定睛望去,只见到一块乌压压的云连通了天与地,天上的颜色浓些,好像一床鼓胀的被子将天际四角都塞了个严严实实;半空里的颜色要浅淡许多,看来就像水墨画里染小动物绒毛时候的那一圈晕色,不知道是天空的延续还是扯落的云彩,均匀铺坠到了地面。元凰初时不明究竟,再仔细分辨,方看出那从天空垂落下的淡墨纸面上,夹杂了无数细密银线,忽明忽暗的沉浮着,好像是青丝中丛生着的白发。元凰小时候曾偷戴过一下大皇叔的水晶眼镜,如今乌云背后的草原就好像是那时从镜片后头看去一样,模模糊糊的一片,还稍有些扭曲变形。
  元凰正用心惊叹这从未见过的景色,后面当地的侍卫已经恭请贵宾们绕道而行,以便避过正向他们飘移的雨云。元凰这时方才确信眼前所见确是一场远方无声的滂沱大雨,待得移到近处还不知是怎样的雷霆万钧。他转头问北辰胤为何如此熟悉牛羊习性,难不成是在皇城外秘密开了牧场。北辰胤笑笑答道,这是当年征战时候听牧民们在偶然之间说起。
  北辰胤不像元凰那样受到诸多礼制的束缚,在少年时便常有外派办差的经历。先皇一面器重他的办事能力,一面又想要避免他同二子北辰禹的正面冲突,因此各地凡有危急重大的事儿发生,十有四五会遣了三皇子与其他京官一并前往。北辰胤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初时尚随在主事官员身边协办,几次之后便已成为外派京官们求之不得的助力。他也正是凭着这一次次历练,逐渐积累成就出日后“北嵎第一人”的美名。
  少年时候的北辰胤有着不输朝廷大员们的聪明谨慎,却没有他们的优柔寡断同瞻前顾后,因而常常能够抢在事态扩展之前安排妥善。他曾在私下品评官员的时候同父皇说过,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的时间应当用来思考,而不是怀疑。这种果断的决策能力并非出自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冲劲,也不是不懂得等待的鲁莽急躁,而是缜密计划之后抢占先机的必要因素,也因此并未随着北辰胤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流逝,反是愈见深刻鲜明。
  北辰禹继位之初边境叛乱四起,神武侯一人难撑大局,皇帝只能调遣三弟出征平乱。此后北辰胤常居皇城,直到那年发生行刺,才又被调去边关镇守。早年的四处奔波同后来数年的戍边生活,使得北辰胤对于北嵎各处有着远胜于任何一位皇室成员的了解。如果将丰饶的天都比喻成充满魅力的诱人女子,那么他所见到的不仅仅是她美艳妖娆的皮相,更有潜伏于其下的汩汩热血同狰狰白骨——这同样也是他想让元凰了解的北嵎,元凰将要面对的北嵎,不仅仅是国瑞民安万众称颂,不仅仅是盛世华冠四族翘楚,更有万世基业背后,不足为外人道的阴冷艰辛同风雨飘摇。
  元凰并不能了解北辰胤全部心思,只将这当成是皇叔年少时候交游广阔的又一佐证。这时候一旁的北辰胤又补充说道:“只有在草原上才能见着这样的雨景——若在二十年前,这般景色便不在北嵎境内。”
  “侄儿知道。”元凰迅速接口。他熟读北嵎历史,怎会不记得眼前这一片壮阔草景,是三皇叔十七岁时候随着神武侯为北嵎打下。史书上说,和巍蛮夷狡诈善巫,神武侯久攻不克,天锡王遂领上命驰援。王率八百轻骑,夜行五百里,径掠敌营,芟夷大难,诸逆授首,面北而朝。元凰将最后一句在心中默念数遍,抬头见天极骤雨将歇白莽莽一片穹光,俯首看脚下春草初萌碧冉冉四处葳蕤,远处盘绕胡民炊烟袅袅,身侧翻卷天朝衣襟猎猎,但觉一股豪气徒然而生贯穿脏腑,冲口而出道:“三皇叔当日打下的好江山!”
  北辰胤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太子缪赞。朝中将才济济,谁不是广有战功,南沂边境是当年神武侯奋战保下,西豳边境则全赖铁常焕父子牵制——我等为人臣子,报君保国,征伐转战,乃是分内之事。”他语意一转,柔声向元凰道:“何人为太子取了江山并不重要,百年之后更是无人记取。苍生黎民所关心在乎的,只是谁披的龙袍,谁守的天下,谁治的社稷。”
  北辰胤并不常用这种方式同元凰说话,他的语气虽然异常温柔,神色却肃然如同操罚生死。元凰被他的神态震地心惊,转开头去沉默片刻,方才喃喃道:“我……只要有皇叔同老师在我身边,我便不怕。”
  “咦,这既是你的江山,又怎能依靠别人。”北辰胤的语气听不出斥责,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顿了顿,又放缓了声音道:“玉太傅同我,总也不能一辈子在你左右。”
  元凰虽然早明白这个道理,乍然听见北辰胤毫无顾忌地提醒,还是慌了神。他猛地回过头来,辩白似的申诉道:“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要等到我也老了以后——三皇叔同母后都答应过父皇要扶我登基治国。我,我当然要依靠三皇叔。”
  说话间暮色已渐渐垂下,北疆巡抚怕夜露难行,早早吩咐士兵们搭起帐篷让太子一行休息,又派人去知会周遭这片牧民的头领。即便距离如此接近,元凰也没能仔细读出北辰胤听到他那句话后的表情。他只听见北辰胤在纵身跃下马去的瞬间,轻声回答他道:“有太子这句话,只要臣在一日,便当全力辅佐。”
  这句话不同于昨夜里的安慰,也并不完全像是为人臣下的冠冕文章,而似乎是一种不带有其他感情的单纯的承诺。在此之后的数年之内,元凰亲身经历到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背信弃义,却一次也不曾怀疑过当初草原上承诺的真假。只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八岁那年北辰胤初回皇城的时候,曾在父皇灵前半蹲下来反问他,“我北辰胤答应你的事,几时食言过?”
  元凰本以为今夜可以早早安歇,不料一天的重头戏此时方才鸣锣开场。此地的头人听说有北嵎的大官来了,按照当地习惯携酒抗肉前来拜访。北疆巡抚得到消息着手准备,命人拿了草原上惯用的叶形灯台,在中帐内满满放了两圈,帐外又排了一圈,方才觉得足够明亮。——叶形灯台顾名思义像是一片卷至半合的叶片,灯油在中心盛得半满,讲究些的便用黄铜打制而成。这种灯台容易拿放,又能够遮风,光线却远不如灯笼来得明亮。元凰在帐里头看着,觉得自己好像被当作菩萨般供奉起来,在脚旁围成了莲花座。
  牧民们豪爽直接,便是来了天朝官员也不拘礼。那头人方在地上坐倒,便指着北辰胤大笑道:“北嵎的大将军,我记得你。”——北疆巡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曾透露太子的真实身份,头人也没有起疑。他的官话讲得不错,只微带些口音:“我的牛羊族人,都是你给的。”他说完又将目光移向元凰:“他是谁?”
  北辰胤客气地答道:“他是我的侄儿。”
  “那你就是小将军。”头人说着,招一招手,下人便端上一迭纯银雕花酒碗,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共有九个。他亲自动手满上,自己面前留下三碗,其余的让人送到北辰胤与元凰的面前,“远来的客人,先喝三碗。”
  元凰低头见到碗底雕龙,暗想蛮夷毕竟不懂礼数,连龙形图案也随意用得。碗里的酒色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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