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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婆渐渐平静下来,她并没抽出自己的手: “你得再拉上来一点,我看你有点不舒服。”
简妮慌忙抬起身,将后半身提了一下,她抱歉地笑笑:“我又忘记了。”
“这件旗袍真漂亮。”她打量着简妮说,“我真高兴你穿得合适。别人都不怎么合适穿,她们在美国长大,从小穿了太多的Jeans。我的眼光不错。”
简妮笑了笑,她心里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是最合适的,她的脚在高跟鞋里象被门压住的手指一样疼着。
“你怕吗?”简妮问。
“不怕。我已经活得很长了,想要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要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可以离开了。我更怕自己变得太老,太丑,却还活着。现在这样,不错。”婶婆说。
“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也做完了他这一世想做的事。”简妮说。
爱丽丝在椅背上侧着头,想了想,笑了:“他也可以这么说的。他一生喜欢女人,喜欢玩,喜欢时髦,他也度过了不错的一生。而且口卡口,直到曲终人散。”
“你们都是幸运的。”简妮说。
“是的。”爱丽丝点点头,“我满意自己的一生。”
“你最满意什么呢?”简妮问。
“我最满意自己能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旅行过,要是我做王家大少奶,我这辈子做不到这点。自食其力,去看世界,是我此生的理想。我做到了。”爱丽丝说,“我腿摔坏了,再不能旅行了,那时,我就已经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我只有朝鲜和东非没有去过,因为我对那里没有兴趣,我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我最喜欢奥地利,我这一生去过二十三次奥地利,直到飞机还在维也纳飞机场上,我就感到,象回到家。在那里,我有过一个情人,我们一起去过维也纳几乎所有最有名的咖啡馆,还有所有的博物馆。他住在美泉宫后面的街上,年轻的时候,我们彻夜在皇宫的栗子树下散步。我们一起读了一本法国小说,《皮肤上的盐》,好象书里写的,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爱丽丝用尽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得到了正好是自己想要的一生。”
“是的。”简妮由衷地同意。她不知道爷爷,爸爸,妈妈,朗尼叔叔,维尼叔叔,包括范妮,还有没有见过面的奶奶,在垂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所以,已经够了。”爱丽丝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简妮,“我想知道你的功课好吗,在学校的情况怎样?”
“我不错。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开始适应了。”简妮说。
“有困难吗?”爱丽丝问。
“有,但我一定会克服的。”简妮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要想当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就要从好好读书开始。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将来还要穿你的那些旗袍呢。”
“我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你,我可以为你付你最想学的一门课的学费。”爱丽丝说,“上个星期,格林教授帮我最后安排妥当了我的墓地,墓碑,我已经预留好了葬礼的费用。我有一块好墓地,很多阳光,就在曼哈顿,很老的墓地,漂亮的地方。我的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细长的,很秀气,我不喜欢那种矮胖的墓碑。上面将会用金色烫字。连字体也已经决定了,我一向喜欢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我喜欢克利姆特,所以我要用青春艺术风格的字体写我的名字。我很满意。”
简妮诧异地看着爱丽丝,看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将在曼哈顿下城的墓地,操心她墓地是否漂亮,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叔公要将家产用光才死去,而婶婆却在死后都要一丝不苟地做到十全十美。
“现在,我是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了。剩下来的积蓄,对我来说已经多余了。我想帮家里的孩子们实现一个他们自己的愿望。”爱丽丝说。
“每个人吗?”简妮问。
“大多数在我身边的孩子。”爱丽丝说,“我为托尼付了他去意大利旅行的飞机票,他喜欢意大利女孩。为派却克付钢琴夏令营的学费。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礼物,将来,你们会温情地想起我来。”说着,爱丽丝俏皮地笑了笑,“让我和你们最好的记忆在一起。”
简妮想了想,说:“我有自己一直想学的一门课,下个学期想要选的,是国际市场营销学。”
“真的?”爱丽丝问,“为什么?”
简妮说,“也许,我对做生意有兴趣,也许,我也想知道家里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还想知道国际贸易到底是什么,会让中国人这样恨我们。有时候,我感到中国人比恨美国人还要恨我们。我在图书馆看了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教科书,我感兴趣。”
“你知道,我也旁听过这门课,在NYU的商学院,1969年。”爱丽丝说。
简妮看着婶婆,她不知道为什么婶婆也去听这门课。
“我去,是因为这门课里,会说到许多美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交时发生的问题。我喜欢旅行,对这样的相交有很大兴趣。我不去听文化研究的课,是因为我喜欢商人看问题时的实际,直接和建设性。我不喜欢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识形态,不喜欢他们象上帝那样的态度。”爱丽丝解释说。
“这是有意思的课吗?”简妮问。
“是的,绝对。”爱丽丝肯定说,“对你的理想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简妮说,“我不能肯定,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乳白色棺木,上面描着金,与婶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为自己选好的棺木,里面用的是白缎子的衬里,完全是她的风格,也是自己身上刚刚穿上的旗袍的风格。简妮抬起头来,看着婶婆的脸,心里一点点地,涌出了悲伤和失望,“你看,你连自己要怎样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并不明确。”她说着,“哈”地笑了一声。
“在我的生活里,我学到,美国是个让人追寻自己的地方,也许你为此背叛了别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是顶重要不过的事。”爱丽丝说。她轻轻展开自己的手,按了按简妮潮湿柔软的手心,允诺道,“在这里,你也会找到自己的。”
“你就是这样决定与叔公离婚的?”简妮问。
“是。”爱丽丝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继承王家的家业,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的好东西。我们不一样。”
“但愿我也能像你一样。”简妮说。
每年春节要聚在一起,吃顿中国饭,是王家住在美国东岸的亲戚们多年来维持的习惯。这个习惯开始于四十年代,那时候,初三,家里过年的正经事差不多都办完了,儿女辈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热闹一天。王家的子弟和当时聂家的子弟很象,他们都是合家的京戏票友,高兴起来,他们就联合了聂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搭台唱戏。王家的家规,不可以在家里办舞会,所以他们在家里唱戏,然后,一起去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节初三,王家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度过的,那时,他们是个兴旺的大家庭。甄字辈的陆续离开上海去欧洲,或者去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最感寂寞的,就是过中国年时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顿的甄盛和爱丽丝,要在那时赶到纽约来与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节聚会,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馆又恢复了。那时,王家在香港股市中的投机已经惨败。1966年香港左派大闹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离子散的遭遇吓破了胆的王家的人,借美国修订了新移民法的光,纷纷移民到美国。各家在美国安定下来以后,甄字辈在大年初三时又团聚了一次。他们到唐人街的上海餐馆来,还是因为爱丽丝。麦卡锡时代她做女招待时,教会当时做大厨的老板一些王家的传统菜式:放蛤蜊的什锦暖锅,水笋红烧肉,还有宁波人做的红烧豇豆干。这些菜式在这家唐人街里仅有的上海馆子里,成为受到客人欢迎的招牌菜。王家人在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传统菜,自是十分的欢喜。他们就将每一年春节的团圆饭放到这里,初三这一天,家家都从东部各地开车聚到唐人街来。
二十多年来,老板退休,将餐馆传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儿子娶了上海媳妇,王家的团圆饭还是年年放在这家馆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馆的老板在唐人街生活了半世,见到过许多出没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遗族,世态炎凉,沧海桑田,还能这样亲亲热热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后代了。他们觉得,那是王家早早地将家败了的好处。
这二十多年来,王家团圆时,总有一只传统什锦暖锅放在圆桌的中央。那只紫铜的暖锅里,一层层地铺着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角,虾,海参,肉片,高高地码着,暖锅里面生了钢碳,可以保持暖锅一直火热滚烫。王家的老人,一进上海餐馆,就能看到那只暖锅在圆台面中央噗噗地翻着白气,蛤蜊在最上面一层,象元宝一样张开着,脸上就笑开了。那是王家这样的生意人家讨的彩头,他们从小就看到的,是他们记忆中最亲切的旧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经讲不好上海话了,在美国出生的,根本就不会说上海话,更不用说会讲国语。但他们也都认识这只紫铜暖锅。
这一年,是简妮第一次参加唐人街的亲戚聚会。她穿着婶婆的旗袍,大衣和鞋子来与自己的亲戚们见面。婶婆已经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边的上好棺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