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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的权利-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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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继续在布道时对他们大放怨词,竟至于宣称,必得有一千七八百个日内瓦青年给送上绞架勒脖子,这败坏的城市才建得起道德和纪律,这便让日内瓦的市民大为失望。他们总算认识到,敢情他们召来的,并不是他们希冀的那个能实现精神健康的人,他们请回城里的人将会给他们的自由镣铐加身,他所实行的强制措施也日益残暴,到头来,他甚至跟自己最为忠诚的门徒也疏远了开来。

    几月之间,对加尔文的不满重新盛极一时;因他自吹自擂的“教规”毕竟算上个可欲的梦想,这总比他实际上的所作所为更加诱人。魅力和浪漫烟消云散,那般昨日兴高采烈的人,也开始低声抱怨。然而,动摇独裁者的声望,得需要显明易懂的理由才行;而加尔文提供这样的理由倒也不慢。一五四二年到一五四五年期间,一场瘟疫大流行令到日内瓦城惨遭破坏;就在这时,日内瓦人第一次开始对宗教法庭的一贯正确产生了怀疑。那般传教士高声鼓噪着坚持,每个病人遭到痛苦的折磨,三天之内必得请来个牧师在床侧。现在,一个牧师给传染上了疫病,他们再不肯挺身而出,听任传染病院的患者咽气时得不到精神安慰。市政当局试图找到哪怕一个宗教法庭成员,愿意“造访并安慰隔离病院之不幸病患”,然而徒劳无功。惟有宗教学院的院长卡斯特利奥志愿前往,而他并非宗教法庭成员,故而不获任命。甚至加尔文,也要授意同僚们扬言,他加尔文“实难或缺”,公然坚称“不可因援手局部,削弱教会整体”。旁的传教士使命虽不及加尔文重要,却同样小心翼翼,置身危险之外。行政会向这般胆小如鼠的牧者呼吁,可是白费口舌。人们直截了当地批评这些传教士道:“这帮人宁可上绞架,也不进医院。”到一五四三年六月五日,加尔文率领日内瓦新教的全体传教士,出席了行政会的一次会议。他们丢脸地承认,没人有胆子前往隔离病院,虽则他们明知道,凶险时也该与良辰吉日一样,那是他们服侍上帝最适宜的岗位。

    如今,除去领袖们表现出自己的勇气,再没有什么更能让民众振作精神。在马赛,在维埃纳,在许多其它城市,几百年岁月流逝,人们却依然记念那些在瘟疫时尽职尽责的英勇教士。百姓绝不会忘记表现出英雄气概的那些领袖,更不必说紧要关头的种种怯懦。日内瓦人轻蔑地盯着那般教士,对他们大肆嘲弄——这些家伙在布道台上,总惯于要求教众做出最大牺牲;而今要他们做一点牺牲,他们既无准备,也不乐意。接下来是一次减轻民众不满的徒劳尝试——上演了一出臭名昭著的丑剧。依照行政会法令,几个穷光蛋遭到逮捕。他们受到严刑拷打,直到承认自己用魔鬼屎制成软膏,抹在门闩上面,这样把瘟疫带进了城。这样的胡说八道,加尔文非但不去痛加驳斥,还要热切支持这中世纪的骗局,这更让他那骨子里的守旧习气昭然若揭。他甚至做得更损,公开宣称这些“semeurs de peste(瘟疫散布者)”简直坏事做绝,还在布道台上讲,大白天里,便有个无神论者给魔鬼从床上扯下来,投进了罗讷河。他注意到教众们许多绝不掩饰嘲笑的表情,这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忍受如此的羞辱。

    无论如何,对加尔文一贯正确的信念,在瘟疫流行期间消失殆尽——而这样的信念,又是每个独裁者权力不可或缺的心理要素。人们欢迎他返城时的热情成了昨日黄花;一种反抗的精神,在日益扩大的范围里蔓延开来。但加尔文毕竟运气不坏,因这范围纵然日益扩大,却没出现集中的敌视情绪。往往只有独裁者的暂时优势才能集中起来,在积极支持独裁者的人变成少数派以前,如此优势总能使得独裁者的统治稳定无虞。这般支持者有的是好战黩武的意志,这适表明他们的团体组织良好;而其对立面的意志,由各种势力组成,受各种动机推动,绝难汇聚成有效的力量。许多人自是为反抗独裁者的精神所激励;然而若他们的敌视情绪,尚不足以引他们投身统一的运动,实行共同的计划,他们的反叛势必徒劳无益。其结果,是自从首义挑战独裁者的权威,直到最终将他推翻,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加尔文,连同他的宗教法庭,他的传教士,以及大量支持他的流亡者,代表了一个独立集团,一个约束严明的意志,一种集中而目标明确的力量。可他的敌手,却杂乱无章地从一切可能的地位与阶层吸收成员。有些是天主教徒,仍然秘密地固守旧日的信仰;有些是贪杯的酒鬼,对于关闭酒店深恶痛绝;有些是给禁止了像从前一样化妆的妇女。另一方面,在不满分子中间,也有一批卓越爱国家族的成员,因穷光蛋骤得大权而火冒三丈,觉得他们才在日内瓦混了几个月,竟便能搞来最最舒适丰厚的位置。于是,反对派纵然人数众多,却将至高最劣的成分兼容并包;只要不满分子们未曾集结力量追求一个理想,便只能无力地嘀嘀咕咕,他们的势能就变不成动能。这是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的却是一支军队;这是一批松散杂沓的不满之徒,面对的却是组织严明的恐怖——因此,他们自然毫无进展。最初几年,加尔文觉得束缚这些分散的集团,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它们从不能有效联合起来反对他,他便能将它们各个击破。

    对于一个执掌了权力的理论家,主要的危险便在于有人鼓吹一种分庭抗礼的理论。加尔文这思想家本是头脑清醒,时刻警觉,于是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真正恐惧的惟一对手,是那些智力和道德绝不于他稍逊的人,尤其是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这人的智力和道德定然超过加尔文,又以自由精神的热情反抗那独裁者的精神暴政。

    有一幅卡斯特利奥的画像保留给我们,不幸手法拙劣。他的面容严肃沉思,高高的前额下面,是一双坦率的眼睛。要是叫一个观相家来说,能讲出的不过如此而已。它并不能让我们洞悉他性格的深处,然而他最本质的性格特征,依然正确无误地勾勒了出来——便是他的自信与镇静。若是把加尔文跟卡斯特利奥的画像放在一起,就看得出这两人精神方面的对立,一如他们长相之不同一样的鲜明。加尔文的面孔一片紧张,表现着痉挛病态的精力,急切无碍地要寻个发泄;而卡斯特利奥的面容,则一派温和自若。加尔文显得狂烈烦躁,卡斯特利奥则是平静安详。显然,这是急躁对容忍,冲动的热情对坚忍的决心,狂热盲信对人道主义。

    我们对卡斯特利奥的青年时代,正如对他的长相一样,几乎一无所知。他于一五一五年生在瑞士、法国跟萨伏依交界处的多菲内,比加尔文晚了六年。他的家姓沙退隆、沙蒂永或者沙台隆;按萨伏依公国的习惯,或许就叫做卡斯泰里昂,或者卡斯提里昂。他的母语,仿佛是法语而非意大利语,虽则他这两种语言都很流利。没过多久,他的拉丁语便好得叫人叹服——那是在二十岁时,他入了里昂大学,在此彻底掌握了拉丁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接下来又学会了德语。在所有的知识领域,他的热情和能力都是卓尔不群,使得人文主义者和神学家们一致认为,他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他酷爱音乐,起初还靠教授音乐课挣得一点点收入。其后,他写了许多拉丁文的诗歌散文。不久,他又充满了解决当时问题的热情,这在他眼里,比之沉耽于往昔的古典文明更加重要。若是把人文主义视为一种历史现象,便可以看出运动的早期阶段虽则光彩夺目,欣欣向荣,却只持续了很短的期间,惟有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之间的几十年而已。在这期间,人文主义者们将其绝大部分注意力,都用于古代希腊罗马的著作上面。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青年们才会寻求实现古典文明的复兴与回复,认为这系统的文化足以拯救世界。时过不久,便是在古典学问的信徒眼里,在这一代人的领袖眼里,事情也已经昭然若揭:此时一场宗教革命如同森林之火横扫德国,千百万人受到了波及;而他们宝贵的精力,竟还浪费在阐发西塞罗与修昔底德的著作上面。在大学里,对于新旧教义的争论多过对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争论,教授与学生研究《圣经》而非《学说汇纂》。到后来,政治、民族与社会运动吸引着人们;于是在十六世纪,欧洲的所有青年,都有种无法压制的热望,要思考谈论当时的宗教观念,为这伟大的运动做一援手。卡斯特利奥满心里也是同样的热情,而其个人的经历,又为他这样人道气质的人定下了基调。在里昂,他第一次目睹烧死异端;那时他的灵魂深处大受震动——一方面因宗教法庭的残酷表现,另一方面则因牺牲者的英勇气概。自此以后,他决意为新的教义生存斗争;在他看来,这教义必同时将自由尊为神圣。

    不用说,自从卡斯特利奥在二十四岁时,决意信奉宗教改革的事业,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生命就面临了危险。一旦国家与体制强行压制思想自由,那些无法忍受暴力凌驾良心之上的人,他们的面前惟有三条道路。他们可以公开对抗恐怖统治而杀身成仁,这勇敢的道路为路易?德?贝尔坎和艾蒂安?多雷所选择,并导致他们走上火刑柱。不满分子若希冀保持内心自由的同时保全性命,也可以表面屈服,将心里的意见隐藏伪装起来;这便是伊拉斯谟与拉伯雷的策略:表面上与教会、国家和平共处,穿小丑的彩衣,戴弄臣的帽子,灵巧地避开敌手的武器,埋伏起身体放毒箭,以俄底修斯的狡猾,智胜那般野兽一样残暴的家伙。还有第三个办法,便是做个流亡者;一旦在国内,内心的自由遭到迫害蔑视,就设法把这自由带出国,到一个能够无羁无绊地繁荣昌盛的国度。卡斯特利奥生性正直而温顺,便选了这平和的道路。一五四〇年春,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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