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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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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我大舅的劝阻,又只身去了苏区,却碰上苏区打什么 “AB团”,把他审查了几个月,又叫他刨坑,他很卖力地刨了一个坑,就被自己的同志埋到 那个坑里了。母亲说,除了这个原因,就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我大舅得知了好友的死讯, 把他的遗照挂在书房里,焚香痛哭,问我姥爷:“爹,这是怎么了?还嫌国民党杀共产党杀 得不够,还要在自己的窝里杀吗?”我姥爷也流下眼泪说:“我也不懂,可能是共产党里出 奸细了。”

  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大舅不加入共产党的另一个原因。但是我知道,在那个打了败仗的夜晚 , 明月依旧升起,用清冷的月光照着他滚烫的眼泪。麻雀却冷不丁儿地溜过来,惊讶地盯着他 说:“怎么?孟副司令,你怎么在这里流眼泪?影响不好吧!学打仗也要缴一点学费嘛 , 好好总结教训就是了。”

  大舅像一捆急需燃烧的干柴被轰地一下点着了。“你还说什么学费?”他霍地站起来,浑身 哆嗦着,指着一拉溜儿十多个新起的坟头,“缴了这样的学费,你不觉得难过吗?你这位可 敬的职业革命家,怎么能说出这样没有人性的鬼话!”

  麻雀霍地一跳,说:“孟副司令,请你不要骂人!”

  “我正要问你,”大舅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情报?你说!”

  “那只是一个仅供参考的情报。”麻雀极力挣脱出来,“我并没有决定战斗的权力。你是副 司令,请你不要推卸责任。”

  “我现在的责任就是要问你,出发时,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搞油印机去了。”

  “如果不是在就要投入战斗的时候,你决不会去搞什么油印机;如果搞油印机的地方没有你 穷追不舍的一个女学生,你也决不会去!”

  “那又怎么了?我是包办婚姻,革命给了我恋爱的自由!”

  “你还有脸说什么自由!”大舅的脸上唰地没了血色,他急剧地喘息着,面部肌肉在扭曲 痉挛,身上也开始了不可遏止的战栗——姥爷和家人多次在他激怒的时候看到过这种可怕的 战栗和痉挛,曾为此找过医生,医生说这是“歇斯底里”的症兆。他性格上的长处和短处、 心智上的机敏和昏招、语言上的雄辩和刻薄,都在他气昏了脑瓜儿的时候倾巢而出,“今天 ,如果土围子里有英雄加美人儿的浪漫等待着你,如果你没有预料到面临着一场恶战而只是 去摘取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你甚至可以煞有介事地参加决死队而决不情愿从你自己的血管 里缴纳一点点学费。而且我知道,就在坟头里的这些好小伙子用生命缴了学费的时候,有人 看见你十分自由地在西村小树林里坐在油印机的木箱子上抱着一个女学生大亲其嘴。这边炮 火连天,血流成河,你还有心思在那边充分自由地动手动脚,甚至……甚至于要扒下人 家的 裤头。播种龙种的智者怎么会如此不幸地收获了你这个‘小写’的跳蚤!”大舅疯了似的拔 出手枪,“你这个跳蚤,我毙了你!”

  麻雀拔腿就跑。大舅持枪紧追。红军哥躺在担架上一边为伤痛龇牙咧嘴,一边抽搐着腮帮子 紧咬着一个苦笑。闻声而来的齐楚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一把拉住我大舅,喊叫的声音都发了 岔:“放下,把枪放下!”红军哥躺在担 架上说:“你不要管他,他忘了,他的枪里没子 弹,白天打完了。”

  大舅持空枪撵得麻雀屁滚尿流的事件,给一场悲壮的牺牲蒙上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气氛,同时 也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大舅毅然提出了辞去副司令职务的请求,一是麻雀受到了党内警告 ,他的诨号也从此变成了“跳蚤”。

  大舅是在暴怒过后的懊恼、疲惫和冰冷如铁的思考中决定辞职的,同时还提出了去军校学习 的要求。齐楚警觉地问:“你要上哪个军校?”大舅说:“我听你的,但它必须是明天就能 教会我打游击的军校。”齐楚释然说:“好,我介绍你去太原八路军办事处,找我们朱老总 ,那里有延安抗大的一个分校。至于能不能明天就教会你打游击,我不敢打保票。但你必须 具有我们这支游击队副司令的资格,才能上这个军校。”大舅说:“好吧,你送给我一个收 回辞职请求的理由,我收下了。”

  战地的医疗条件挽救不了红军哥的生命。他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生命正在昏迷中远去, 却又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从远去的路上返回,放大的瞳孔又在努力聚焦,望着齐楚和我大舅 说:“我忘了说明一下……我原来是一个……旧军人,是红军的俘虏,脑瓜儿里换了……一 个小马达,又参加了……红军。”他喘着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虎子那样的……旧军人 ,胜过……一百个跳蚤。”

  次日,堂舅奉命去中原根据地竹沟接受任务,临走时,看见我大舅眼窝深陷,面色铁青,脱 了军帽,向一个新起的坟头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变成了一个穿柞绸长衫的商人,踏上了远 去的行程。虎子带着几个原“看家队”队员跑来送他。他大发脾气说:“不要送我。你们已 经是革命军人,有更重要的事情,以后,要听从支队领导的命令。”

  堂舅说,那是他与我大舅的永诀
 


8。眼皮不跳了  
张一弓  
 

  我难于设想,如果大舅在抗大分校毕业后听从朱老总的安排,留在学校当政治教官,将会是 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听说朱老总十分欣赏大舅的性格和才华,甚至对他持空枪追赶“跳蚤” 的故事也赞不绝口。但是,大舅说,他必须到前线去,他来此学习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到前 线去。朱老总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还给土肥原留着一颗子弹哩,要得,我不能拦你。 ”就送给他一块怀表,说:“这是战利品,请你带上它,一路走好。再过一些年头,我们再 走到一起相会时,你和这块表都要走得‘噌噌’的。”

  
  大舅模仿着四川口音,绘形绘声地向我三姥爷叙述了他与朱老总的会见。他说朱老总大智若 愚,是一位富有人情味的仁厚长者。他还说他能穿过横七竖八的日伪封锁线,全靠形形色色 的“地下交通员”:有赶大车的车把式,有敌后武工队队员,有药材行的伙计,有铁道线上 的巡道员,有十五六岁的放羊娃,还有在大浪滔天的黄河上把舵行船的老艄公。他说,共产 党叫他看到了民众,是他从未看见过的“大写”的民众。三姥爷静静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 句话:“好,你以后就给朱德将军‘对表’吧,不要错过了时辰。”

  那时候,齐楚已经把游击队拉到了豫皖苏抗日根据地,与彭雪枫将军会合,并入新四军四师 。睢杞太抗日游击根据地正在经受着日伪军频繁、残酷的大“扫荡”。三姥爷担任了共产党 领导的民众武装——睢杞太抗敌自卫总团团长,而担任副总团长的共产党员与中共睢杞太特 委书记都已在日伪军的“扫荡”中壮烈牺牲。大舅一时找不到共产党,就把朱老总送给他的 怀表放在耳边,倾听着“噌噌”的响声,说:“三伯,我跟朱老总‘对表’了,表说,你要 打‘新四军’的旗号。”三姥爷说:“你知道吗?刚刚发生了‘皖南事变’,蒋介石已宣布 取消新四军的番号了。”大舅说:“我就是冲着这个同室操戈无所不用其极的蒋某人,偏要 打新四军的旗号。”三姥爷说:“好小子,我就喜欢听你这个话!”遂把三个乡的自卫分团 交给我大舅指挥,又卖了一百多亩地,购买了第三批枪支弹药,组建了一支拥有三百多人、 三百多条枪的抗日武装,号称“新四军睢杞太抗日第二大队”。第一仗就一窝端了一个区公 所,击毙汉奸区长、区队长,生俘“狗子兵”三十多人。第二仗又摧毁了一个土围子,歼灭 了一支投靠鬼子、积极参加大“扫荡”的土匪武装。新到任的中共睢杞太特委书记韩达生闻 讯大喜,“哎呀,新四军派部队来了!”跑来一看,却是我大舅。韩达生也是“新私塾”出 来的学生,与我大舅从小就是朋友。大舅说:“对不起,我未经许可,就为你招兵买马了。 ”韩达生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鬼子正在扫荡,国民党也在猖狂反共,除了你孟大公子 ,谁肯打出新四军的旗号?”

  这支游击队又被列入新四军游击支队独立团建制,编为二营,由大舅任营长。他主动要求增 派共产党员来二营担任教导员和连指导员,与他们结下了生死之交。大舅颇有一些宽慰地对 我三姥爷说:“三伯,我这匹烈性马,给自己戴上牛笼头了!”

  三姥爷说:“是吗?我的右眼皮还跳着呢!”

  大舅碰上了一双眼睛。独立团黄团长兼政委正在唆唆地盯视着他。教导员和连指导员与大舅 的亲密往来也引起了黄团长的革命警惕,他特意提醒他的同志们务必记住斯大林同志的教导 :“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三营营长是共产党员王其梅,他后来成了将军,曾任西 藏军区司令员。王将军回忆说,我听得出黄团长话中有话,就对他讲,你过分高涨的革命警 惕性已经发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孟营长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一个典型的“党外布尔 什维克”嘛!黄团长说,幼稚!难道有哪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要留在党外吗?王其梅说,那 又怎么样?他能拉起队伍主动找党,打日本鬼子,你还要挑剔什么!你这样疑神疑鬼,不觉 得累吗?黄团长说,我就是要疑神疑鬼,项英同志见鬼不疑,才有了“皖南事变”,才牺牲 了我们数千名好同志,包括他自己,你不觉得他死得冤枉吗?

  大舅不会想到,同一个“皖南事变”,却十分合理地造就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态。

  一九四一年春,独立团正在进行军事训练,鬼子和皇协军数百人突乘十多辆汽车包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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