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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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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于不顾。退社之风,盖有源于此。人事天道,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道而已。夫人定胜天
者,闻所未闻,非愚则妄,不待详辨。至若共产主义于1962年实现,则更是荒诞不经,痴人说梦。
岂不闻六朝人语: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乎?公虽非荷,去之亦不远矣。
公仰赖力大者护佑庇荫,遂一意孤行,胡作妄为,然而公独不闻宋人“荷尽已无擎雨盖”之言乎?
  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阴晦,大雪飘飞。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现已结了一层
薄冰。谭功达坐在书房的桌前,将这封匿名信一连读了三遍。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个乡村学究所写,信
中的话文绉绉的,却是骂人不带脏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诗,明明是骂他秉赋黯弱,不堪重任,也含有劝
退之意。而最后那句“荷尽已无擎雨盖”简直就有点刻毒了。从邮戳上来看,这封信竟然是从普济寄出
的。此人身处乡野,竟然对县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不仅知道自己背后有所谓“力大者护佑”,而且
居然知道他给省里和中央打过的一个1962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报告,可见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信中所说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鹤壁的聂凤至了。差不多在一个小时之前,谭功达给他打电
话拜年。聂凤至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苍老、虚弱。他告诫谭功达,上面近来风声很紧,山雨欲来风满楼。
地委各机关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处处谨慎。开挖大运河一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我已经老了,地委的
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可梅城是咱们的根据地,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我可就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
有了。”聂凤至又说:“潘书记病故之后,省里几位领导都主张派一个新书记来梅城,我担心新书记来
了以后你会碍手碍脚,便提出书记一职由你兼任。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做了书记,县长一职迟早
得让出来。你的那个通讯员不是已经做了副县长了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嗯,靠不靠得住?”最后,
聂凤至笑着问他:“你跟文工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看你还得往炉子里加点柴。就像国际歌里唱
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白小娴回家过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谭功达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便走
到厨房里找吃的。锅灶都是冷的,揭开锅盖,早晨煮的稀饭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厨房的地上搁着两
颗大白菜、一把小葱、一块用旧报纸卷着的腊肉、一根冬笋,这些东西是普济的高麻子托人给他送来的
年货。平时,谭功达一日三餐大多在县机关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难得在家生火做饭。可如
今过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饭铺都关了门,谭功达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这堆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看见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
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春联;在更远一点的河道上,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
一只大猪头,嘴里呵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妻子头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紧
紧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
惟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谭功达吸了吸清鼻涕,回过头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这
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道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
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乱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
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长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
个紧急会议。
  “开什么会?”“县长,您都不知道吗?”田小凤笑道,“干脆,您到我们家来包饺子吧,是羊肉
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做饭。”谭功达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庭禹和大钧他
们却去开什么紧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白庭禹家打了个
电话,那头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口浓痰,
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头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
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道说梅
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头,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乱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头,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
饭热了热,立在灶头,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
浓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页,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
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暴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压输电网上接
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紧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
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
次,可报告打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勃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
底弄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的大坝修在长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
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
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具,将耕牛毛驴都杀来吃了,将犁
头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长了百十年的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
还枪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干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
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竟然将孩子悄悄
地送入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
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
口说话,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就学、户口都是问题。谭功达
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挺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
这么多的乱子?你要多动动脑子。”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到各乡村,村
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
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的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
着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
“县长,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
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作,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阴晴不定,
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干脆就
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听
完了就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
替你当县长,你去我们文工团跳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腿都冻麻了,正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电话
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猜猜看,我是谁?”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
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道:“对不起,我猜不到。”“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道:“怎么,怎么是你?”赵焕章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赵焕章把
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
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春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我给你打电话是为
了跟你告个别。”“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不是出差,是出门。”谭功达听出他话
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老弟,你喜欢养花吗?”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
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
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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