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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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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来,谭功达才勉强通过。一进会场,他就感觉到热浪逼人,空气有点令人窒息。会场后面的人站在
凳子上,呈阶梯状一层一层的叠了起来,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
  主席台前摆着一张木椅。由于一夜未睡,谭功达刚一落座,就不由得心跳加速,虚汗直冒。精心布
置的会场,自有一派肃杀的气氛,使谭功达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罪大恶极。
  白庭禹宣布会议开始,一位年轻的干部首先发言。他在列举了谭功达的“五大罪状”之后,把批判
的重点放在了所谓的浮夸风和共产风上。他说谭功达不顾国家连续两年发生自然灾害这样一个严酷的事
实,大兴土木,好大喜功,修造大坝,开凿运河,还异想天开地想出了一个村村通公路、家家有沼气的
荒谬计划,导致梅城民穷财尽,路有饿殍,光是官塘一乡就饿死了六个人。他甚至提出要在五年内实现
共产主义,犯了右倾冒进的严重错误。他把偌大的梅城县当成他个人的资产阶级桃花源,用十二万梅城
人民的生命作抵押,来满足他资产阶级的虚荣心。
  “可他自己呢?”这位干部最后总结说,“一贯的思想反动,一贯的腐化堕落!平常住在宽敞的庭
院中,花天酒地,生活糜烂!就在普济大坝坝毁人亡,兴隆、长旺两乡全被淹没的危急时刻,他却从梅
城突然消失了。根据我们调查,他正和文公团的一名漂亮女演员打得火热……”由于谭功达背对主席台,
一时无法判断发言者到底是谁。他那金属般磁性而嘹亮的嗓音震得扩音器的话筒嗡嗡直叫。接下来发言
的是刚刚升任副县长的杨福妹。她悲愤地回忆起自己与谭功达这个色狼在一起共事的屈辱经历。
  她说,还是在她跟谭功达做秘书的时候,有一天快下班,谭功达忽然跑到杨福妹的跟前,两眼泛着
绿光,问她哪儿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杨福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来那个了……
  谭功达马上追问道:“那个是什么?”“流血呗。”杨福妹告诉他。
  谭功达又继续追问,“那血又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能不能让我看看?”杨福妹说到这儿,会场上
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杨福妹哽咽道:“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我那颗善良而纯洁的心灵,留下了永远
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接着,她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头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没有处理完,晚上就自动到办公室加班。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
正准备下楼回家,突然看见谭功达和一个“长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从门里出来,一时撞见了,十分尴
尬。杨福妹虽然从来没有结过婚,她看见那个像林黛玉的姑娘,脸色潮红,娇喘微微,凭本能一眼就能
判断出谭功达跟她一定在办公室里干过什么肮脏的勾当:“至于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呢?我就不便
细说了。”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到了后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杨福妹说的所谓的事实,倒也不
能说不存在。可经她一说,都变了味。他的确曾和杨福妹讨论过关于女人月经的事。不过,那完全是出
于无知,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实上,当时的情况是:……谭功达问她,那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要不要
紧?
  杨福妹莞尔一笑,仰起脸,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娇滴滴地问道:“老谭,你想不想看看?”
说完,一把就抱住了谭功达的腰。谭功达吃她一抱,就知道大事不妙,吓得魂不附体!他知道杨福妹是
单位里有名的老处女。谈了一溜儿对象,没一个成的。因她的长相颇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还有突
出的喉结,脾气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他的胳膊被杨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一抽,
没想到却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杨福妹顺势一倒,就扑在了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
道:“抱紧我!抱紧我!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正这样没头没脑的想着,会场上有个女青年突然把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这是谭功达没有料到的,
就连主持会议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青年到主席台上来发言。女青年道:“原先
我们一直听说谭县长,不,谭功达,是个花痴,我还不信。心里想,一个花痴怎么能当上县长呢?可后
来发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签字,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最后,就在这间
会议室里,我找到了他。他当时正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拿过表格看了看,就凶神恶煞地对我说:”签个
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随后就把表格往我怀里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
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一般来说,在法院里,被告通常是背对着观众,面向审判席,而谭功
达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还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罪犯或被告。这种特殊的安排,展览和恶作剧的意
味十分明显。接下来的几个发言者所攻击的要害也大多与“风化”有关,可他们说来说去,似乎也只有
一个白小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而且他们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白小娴的名字都不敢提!谭
功达想到这一层,原来绷紧的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
  会场的座席与主席台之间有一大块空地,由于会场拥挤不堪,许多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报纸或垫上一
本书,席地而坐,呈圆弧形把谭功达围在中间。谭功达看见正前方的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抱着双腿,下巴颏子搁在膝盖上,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她那眼神既纯洁又迷离,还有一点倦怠和慵
懒。她身上穿着一件碎花白衬衣,那衣料的材质说不上是棉、丝还是绸,看上去十分柔软。衬衫的领口
边垂下两根绿色的丝线,十分显眼。她穿着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裤脚与袜子之间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谭功达觉得自己要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非得下一番巨大的决心不可。在县里,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这个人?她是新调来的吗?世上竟有这等的妙人!唉!就连白小娴、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还有所不及!
一想到这个如花女孩,会长大结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并且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轨道,谭
功达的心里不禁隐隐作痛……仔细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带着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谭功达又不免觉得自
惭形秽。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文工团的团长。
  他的结巴、停顿和吞吞吐吐,证明了这个人天良未泯。他指责谭功达常年纠缠文工团某演员(依旧
不敢说出白小娴的名字),屡次以考察工作为名来团部与她厮混,强迫这名女演员与她谈恋爱。这名演
员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装与他周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女演员终于认清了谭功达的反动嘴脸,以大
无畏的革命气概坚决顶住了谭功达的猖狂进攻,白璧无瑕地回到了革命群众阵营,并与谭功达彻底划清
了界限。
  “不久之后,她与鹤璧地委派来我团的一个年轻有为的舞蹈教师,名叫王大进的,经过互帮互学,
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并确立了恋爱关系。谭功达得知此事之后,恼羞成怒,大
发雷霆!歇斯底里的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把”那狗娘养的王大进“立刻开除!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顶住
压力,没有站稳立场,对不起党和人民多年的培养,我要作深刻检讨!王大进同志离开文工团之后,我
团这名优秀的女演员精神受到极大刺激,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成天神思恍惚,疯疯癫癫,
变得很不正常,至今还在家中疗养。我团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扰……”大会一直开到晚上五点钟才结
束。谭功达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着白小娴发疯这件事。这是他和白小娴分手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
消息。他的心里闷得倒不过气来,盘算着要不要去夏庄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个戴罪之身,再加上
白小娴的母亲兄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他这一去,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他远远地看见张金芳手里捏
着一把葱,站在门口,正朝巷子口张望。小腊宝似乎已经和邻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着在巷子里追逐
嬉闹。
  “怎么样?会开得怎么样?”张金芳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新的职务?”“大概
还要等一等。”谭功达皱着眉头支吾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张金芳见他疲惫不堪,满脸倦容,也不敢再问。谭功达一进屋,就见过道里添置了一台崭新的煤球
炉,烧得正旺。炉火映在对面的墙上,衬出了袅袅的烟影。炉子上的一只钢精锅,咕嘟咕嘟得冒着热气,
清香扑鼻。
  看见丈夫呆呆地望着火炉发愣,张金芳推了推他,低声说:“原来隔壁住着个杀猪的!是姐弟俩。
那做姐姐的,人很热络,也还和善。男的名叫皮连生,看上去有点凶,人倒挺大方。刚才他从外面杀猪
回来,顺手就给了我一副猪小肠。现在差不多已经快炖烂了……”7汤雅莉把谭功达结婚的消息告诉她,
姚佩佩起先只觉得有点错愕,仿佛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就好比牙痛,刚开始发作的时候,只不
过是牙根略微有点发酸而已。谭功达苦熬了这么多年,挑来挑去,最后居然跟一个乞丐结了婚!而且那
乞丐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孩子,怎么可能?
  姚佩佩骑着自行车,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往前骑,忽然发现自己越骑越快,好像正在参加自行车比
赛似的。她路过西津渡东牌楼下,看见那儿聚着一堆人,正在观看露天电影。她捏住闸,一只脚跨在自
行车上,看了一会儿。任凭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却怎么也搞不清电影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那个扮演
理发师的演员,名叫王丹凤,她倒是很熟悉。因为在姑父的卧室的墙上就贴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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