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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次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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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光也变了,我不再是十岁的儿童。

    南京路挤满了人,在簇拥的人群中我突然看见个七八岁的女孩,拉著大人的手正要走进一家餐厅,是冠生园!
小时我也去过冠生园吃午饭,然後就跟妈妈到永安公司买她爱吃的花生酱。回忆一幕幕涌到心头。大光明戏院!小
时我最爱去那里看电影,尤其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

    只有二伯一家人仍旧住在静安寺附近的三义坊,二伯却已经去厦门大学任教,我只找到二伯母和国光兄嫂。三
伯在桂林去世,他的子女也还在内地。六叔一家人在马尼拉已经生根,也没有搬回上海。

    一位女同事和我在一家小招待所租了一间房,有浴室却没有自来水。洗澡时由人挑热水进来,倒在浴缸里,八
十元一担,总有小块纸片浮在水面,水底有沉淀物。林可胜医生是南洋出生,受过英国教育。他有时带我们一群人
去大酒店里的西餐厅吃饭。侍应生穿著褪色的晚礼服,递来用法文写的菜单。冷盘每客一千五百元,鱼排二千元,
牛排五千元。那冷盘是用日本罐头鱼虾,德国罐头青鱼,美军配给火腿拼凑起来的。白俄舞女徐娘半老,穿著十年
前缝的晚礼服,学会了几句美国俚语,和年龄比她们小一半的美国士兵共舞,老迈的匈牙利乐队拉小提琴,奏维也
纳华尔滋和二三十年代的流行曲。上海好像停滞在抗战以前,但那些辉煌的租界已经是褪色的记忆。只有在旧法租
界霞飞路那些大枫树变得更茂盛。胜利後,国民政府把霞飞路改作林森路,以清洗殖民地色彩,但大家仍然说霞飞
路。旧习惯难改。

    有许多日本俘虏关在虹口提篮桥监狱。有时我随著林医师去那里办公,而且在那里过夜。林医师晚上出去应酬
时,我一个人只好看小说消磨时间,因为他回来之後还要办公。在这段日子里,我看完约瑟康烈的大部小说《 杰姆
勋爵》 ,一个人夜里在监狱办公处看书,心里不免有点害怕,因为在不远之处有两千名日本俘虏关在监狱里,万一
他们闯出来怎麽办?

    军医署的工作大多和内战有关。在秦皇岛,国共战斗得很厉害。十一月共党大举叛乱,美国停止对华援助。

    我回美国之後,一时没有固定的事做,觉得吊儿琅当,於是去哥伦比亚大学校外进修部选课,选英国小说,新
闻学课目,一直到一九四九年结婚为止。我没有大学学位,那倒没有妨碍我写作,那也许是凭一股傻气,和後来担
任读者文摘总编辑的职位。但是谁知道,假使我有一张大学文凭,我的一生经历会有什麽不同?我年龄越大,越觉
得自己知识浅薄,而且胸怀不够开阔,对极大的东西,如天文,和极小的东西,如原子,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对数
学也不好奇,超过一千万的数字我的头脑拒绝了解。

    妹妹毕业中学之後即入一流的巴那德女子大学,後来在哈佛大学攻读生物化学,得博士学位。她因为念理科,
所以爸爸没有坚持她不念大学。后来她在香港大学执教,现任美国德州贝勒大学副教授。

    本来,大家以为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後,中国已经翻身,不会再受外国欺侮。殊不知,在一九四五年,美、英、
苏在雅尔达会议讨论苏俄对日本作战条件,已有秘而不宣的协定,内容为苏俄於德国投降後二、三月内,依下列条
件对日宣战:

    一、保持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现状。

    二、恢复苏俄一九0 四年被日本侵害的权利:甲、库页岛南部及附近岛屿;乙、开大连为国际商港,保障苏俄
在该港的优越利益,另以旅顺为苏俄租借的海军基地;丙、中东铁路及南满铁路由中俄合营,保障苏俄的优越权利
;维持中国在满洲的全部主权。

    三、千岛群岛应归苏俄。

    关于外蒙古、满洲事项,在罗斯福征得蒋主席的同意后,史达林准备与中国缔结一友好同盟条约。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私自成立谅解,将中国出卖,将德国前在山东租借地、铁路、矿产等,悉让予日本。
雅尔达协定,再将中国出卖。中共能够在短短几年统制中国大陆理由之一,是苏俄将日本在东北留下的军火送到共
产党手里。

    三伯的儿子伊仲、伊祝兄去了台湾,伊磐兄留在家乡照顾母亲。他被一个在金门当兵的表亲牵连而被派去内蒙
古劳动改造多年。他在内蒙古学会了做白铁,修理钟表,脚踏车、缝衣机、电灯、电话,但因为生病,神经衰弱,
心脏无力,常在工厂里昏倒,而且在操作机械时切断了手指。一九五九年他回家,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他病体不堪
日晒,也不能高攀,所以不能修电灯电话线。手指少了几个,再也不能修理钟表什麽的。

    两三年前,伊仲、伊祝兄嫂去同安看他,他住在一间残旧不堪的老屋里,入夜灯光幽暗,蚊钠如雷。他因为十
年前中风,行动不便,几乎整天坐在一张藤椅上,难得开口。这是伊仲嫂毕璞告诉我的。想起当年在香港相遇时,
他是个活泼的青年,一生就这样被踏踢掉,可以说是毫无天理。

    而厦门呢?鼓浪屿呢?毕璞嫂在《 老树春深更著花》 书中说:

    作为经济特区,是台商投资重要目的地的厦门,固然市面相当繁荣,游客云集,有高楼大厦,有百货公司,但
我对它却没有什么好印象。街上人挤人,又脏又乱是原因之一;满街都是伸手要钱的乞丐,以及向观光客料缠不休,
想兑换外币的黄牛,也都令人怕怕。

    厦门虽然是中共最早开放的几个都市之一,可是在很多方面仍然相当落後。

    像公共汽车之破旧肮脏、三轮车之简陋(同安的更简陋,就像台湾的送货三轮车)、小吃店的不卫生等等,都
令人望而却步。最可笑的是很多人家仍旧没有厕所的设备,而公厕之脏就不必说了。莫名其妙的是,火车站新盖的
公厕还算清洁(要收费),但还是矮墙无门的那种。在共产社会中,大概是连上厕都不能享有隐私权的吧?

    我们在厦门停留了三天,除了尝到慕名已久的道地的厦门炒米粉、薄饼和土笋冻(一种海产做成的冻)外,似
乎毫无收获。一走出旅馆大门,由於街上人潮汹涌,寸步难行,既怕扒手,又怕乞丐,每次都像一场噩梦。仲兄弟
俩目睹故乡变成如此面目全非,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认为不堪回首,简直是糟蹋了它「花园都市」的美誉。

    我们也曾乘坐渡轮,环绕鼓浪屿一周。这种渡轮也是十分原始简陋,还好绕行一周不过二十分钟,也就不必过
加讲究。从前老听仲说鼓浪屿如何如何漂亮:山上遍布著精致的花园洋房,绿荫处处,道路整洁,沙滩的沙细而白,
正是理想的海水浴场。然而,当我们舍舟登陆,踏上这座心目中的人间仙岛时,马上就幻象破碎,大失所望。当年
漂亮的小洋房哪里去了?洁白的沙滩又哪里去了?虽然这个小岛还不至於像厦门街头人挤人那么可怕;不过环境的
脏乱、房屋的破旧,又与大陆其他地方有什麽分别?当然,人会衰老,城市也会变老旧;四十多年的失修(没有遭
到破坏已算万幸),又叫它怎能保持原来的样子?

    至於外公那花园洋房,有人去看过,说洋房破烂不堪,花园荒芜,在大厅里堆著木柴,有人形容在里面住的人
像过乞丐的日子。

    桐姊和师基兄在共产党占领时还住在厦门。桐姊看情形不对,说不如搬去香港,但是师基兄不肯。在文革时,
师基兄被指控为「特嫌」,因为他有亲戚在帝国主义的美国,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腐朽的资产阶级的香港,使他们
一家背了几十年黑锅。一九五一年,舜姊和惟贤兄和他们的儿子回去北京,惟贤兄在那里教书。十年之後,在大饥
荒时期,在厦门一般人吃米糠、树皮,偶尔有稀饭拌蔬菜吃算是好的了。肉根本买不到。桐姊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
搭火车从厦门到江西鹰潭,换车到上海,再换车抵达北京。她去找舜姊,因为在北京还买得到肉。她们做了肉松让
桐姊带回去厦门给三个儿子吃。这是後来舜姊告诉我的。在文革时期,惟贤兄被指是美国特务,被抄家批斗以致心
脏病发而致死亡之後,舜姊和儿子有幸逃到香港。我可以想像到两姊妹为了买猪肉,清早就挽菜篮上菜场,回来後
因为怕邻居知道,闭门在房间里的小煤基炉上做肉松的情形。每天只能做一点,一星期後才积够装满一个铁皮盒子。
那和昔日在廖家大厨房里做肉松有多大的分别!我也想像得到,瘦巴巴的桐姊紧抱住那盒肉松,千里迢迢回去厦门
时的心情。

    一九八四年,胡耀邦主持中央工作时,师基得到平反,他多次对他儿子说,「没有听你妈的话到香港去,很对
不起她。」

    桐姊和师基兄都已作古。舜姊和儿子住在加州,她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她们母子得以来美国,是因为舜姊秘
密收藏了小正的美国出世证,红卫兵来抄家时没有抄去。我每次见到舜姊,她都会提到和桐姊做肉松那回事。

    我们的回忆都和肉松拌在一起。廖家的肉松,一代接一代,是用细心、耐心和爱心炒出来的。

    29。 春日在怀

    我结婚之後生了一女一男,他们都已成人。我写了多种小说,均以英文撰写,并且译成八种其他文字。一九六
五年,我任职《 读者文摘》 中文版总编辑,一直到一九八七年,我认为够了,我宁愿恢便写作生涯。编缉工作和写
作截然不同,处理文稿像奶妈抱儿子——文章是人家的。迄今我写了四本书,好像生了四个儿子。

    学无止境,写作、做家务之馀,我一直在自修。至今我书桌上仍然堆满字典和参考书,遇到生字,我还在查字
典,把意思和发音写在簿子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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