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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
36(1)秦腔戏中避七情 千金挥霍迎新生
忽传来消息,日本人又打来了!老马刚从深圳回到屯里,只见村里的好几百人因害怕鬼子来了决定集体搬走。执拗的老马并不想搬离马家屯,他悄悄默默地决定留在村里。第三天,日本人进镇了,眼瞧着马上到马家屯!其他家留下的人告诉老马朝南走两天两夜,可以投靠在就近的村子里逃命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并不十足的安全。
生死之际,老马不知该怎么办,他将希望寄托在兴邦身上,他希望兴邦能替他做生死抉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一厢情愿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最了解兴邦的人非他莫属。饥饿、孤独和铺天盖地的惶恐几乎拖垮了他,没人能救他。
日本人终于来了,老马躲在红薯窖里听着日本人打砸抢杀的声音胆战心惊、全身发抖。正在此时,有一个女人在窖口轻轻喊他,那声音像是桂英的,脸庞又像桂英奶奶,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桂英她妈!
老马很高兴,他正欲和她说话,又想起来桂英她妈不是早走了吗?
他确信,他想起来了,桂英她妈早就走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手表上显示五点五十,老马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梦见旧人怕是不长久了吧!老马想起老大哥、村里的老人,他们生前临走时无一不梦到已故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若真是这样,他得赶紧回去,咽气也要咽在村里。死在这大城市被烧成末还不如暴尸荒野被莺歌谷的狼吃了呢!
老马端详熟睡的外孙子,从头发到脚掌,从鼻梁到膝盖骨,长相虽是何家人,性格却像他妈妈,可惜怂了点,要跟着他生活几年,保准胆子大一截!老马失落地叹息,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更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舍不得走了。他得赶紧回村,顾看着他的果园,还有他的四条狗,还有他身边的兴盛。兴盛从小跟他到大,还没一个人待过呢。
老马知仔仔睡得沉,他趁兴开始收拾自己东西。他摊开行李箱,将自己床头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将自己近三天不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将床头褥子下的一叠新照片放进去老头忍不住又翻看近来拍的照片,摸那里面的小人像,从桂英到漾漾,从仔仔到致远,从自己到桂英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老头,如陷进去一般。
“诶?爷爷你干嘛?”仔仔被声响吵了起来。
“我收拾箱子呢!”老马把那一沓照片放进塑料袋里,将塑料袋放进了行李箱的衣服里。
“收拾箱子干什么?”仔仔一口睡腔。
“爷爷准备回屯了。”老马瞟了一眼仔仔。
“嗯?”仔仔缓缓坐起来,一腿盘着,一手撩着蓬乱的头发,灵魂似在八荒之外。
见爷爷果真在收拾箱子,仔仔皱着眉揉眼睛,而后钻着太阳穴说:“爷爷你要走是吗?”
“不跟你说了嘛!你看你,睡得跟个憨子似的醒不来!呵呵!”老马说完收拾床头柜里的东西。
仔仔纳闷,两手抱着膝盖,隔了会儿问:“为什么呀?”
“待够了呗!”
仔仔看着老头收拾,蓦地无话可说了。
老马收拾完后,拉好箱子,去阳台抽烟。只见今早昏天暗地、大风大雨。桂英说有特大台风,他还当桂英骗他呢。老马借着大风大雨的微凉,反复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桂英她妈、她奶奶爷爷还有自己年轻时的好些事情。人老了,一旦掉进回忆里,如跌入老鼠精的无底洞一般。
越不想回忆,回忆越浓烈。都说人死前有种种预兆,不知今早的梦算不算自己的预兆。老马想到这里只想尽快回马家屯,他得挑块好地给自己,那地儿得跟桂英爷爷奶奶和她妈的挨着但是风水要好,他要请张家寨的老张过来给自己看看坟地风水、阴宅穴位,他还得在自己的坟前准备些树木花草
一转眼九点多了,仔仔桂英何时走的他竟浑然不知,待致远提着早餐在餐桌上叫他,他才知时间过去了大半晌。
致远知老马要走,只想让老头走前多尝尝各地小吃,他用小盘子将附近最好的肠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