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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老丁把郑午昌的大半生”履历”想了一遍,觉得他这一辈子的确不容易,熬到退休,一生还见不到可以拿到桌面上的实惠。老丁想,自己权柄有限,伸缩之间,最多也只能给人家谋一个饭碗。老丁于是亲手给郑午昌沏茶,并且直截了当,向他表示了返聘的意思。
“如果做得动,你就再做几年,多少也好挣一点。你说呢老郑。”
郑午昌捧着“官茶”,心里还是漾起了一种类似于”暖流”的东西,他说:”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我想我还做得动的。”
老丁说:“那好,那好,这年头,做得动就好。回头,你找一下人事科,把返聘的协约书签一签。老郑你放心,待遇是不薄的。”
郑午昌不住地点头,心里有一点“士为知已者死”的感动,他很想表示几句,可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有矫情之嫌,还是不说了罢。郑午昌想与社长告辞,可他手里还捧着老丁帮他沏的“官茶”,觉得不喝掉它有悖领导的关慰,于是打算喝光它再走。一旁的丁社长蛮有兴致地看着他饮茶,忽然轻轻笑起来。
“听说你也犯前列腺的毛病了。”
郑午昌说,“是呀,不好受。”
“是不好受,”丁社长说。“我哥哥前列腺肥大,尿潴留,去年开刀做了手术,病是好了,但同时也把一个男人给废了。那一刀,有点像太监的‘去势’,从此以后,我哥哥再也不想那一档子事了,毕竟,也快七十的人了。”
听丁社长这么说,郑午昌的脸也白了。“社长,这是真的?”
丁社长连连摆手,“我是吓着你了,没那么严重的,我是随便说笑料呀。对了老郑,我这儿有‘庐静瘦身’的赠券,有空去那儿健健身,说不定对你真有用呢。”
三
郑午昌知道这个常常在报刊上做广告的“庐静瘦身”,它是他回家路上的必经之地,早先是个生意不景气的澡堂,如今来了个广东人,投资盘下这家澡堂,改造成“瘦身”中心,生意好像还不错。
郑午昌下班后,特意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半途下来,为的是近距离观察一下这家“瘦身”店。他看见两名浓妆艳抹的迎宾小姐,站在门口的珠帘边,一个个向路人故作媚态,轮流作秀,她们脸上的胭脂有一种蛊惑路人去消费的香味。郑午昌忽然产生了尿意,他想,这下糟了,前列腺又犯了。好在“瘦身”店旁有个厕所,等着他去解决问题。
完毕后他又跳上公交车。郑午昌的家在靠近长江口的城郊结合部,房子是他祖父建的,老式青砖瓦房,三间带一个小院,院中留一口青苔围绕的古井,有某种小国寡民的意味。三间房子很有特色,屋脊上镌刻着几十只麒麟,村子名叫皇村。其实皇村已经不大有农村的内容了,老一辈差不多都巳仙逝,其后代不是进城打工,就是在乡办企业谋饭,很少再有靠种地刨食的庄户人家了。郑午昌是皇村舆论中公认的知识分子,都晓得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都佩服他年轻时候居然有胆量做右派。此外,人家老郑六十好几还不见退休荣归故里,说明城里的单位还在器重他。皇村人看重郑午昌,当然是他的学问,当然是他参与编撰的那百十部辞书啦。
皇村交通也方便,长途客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市中心。郑午昌自打四十余岁娶了老婆后,不再住辞书社的集体宿舍,他懂得了回家,回皇村,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在太阳初升时离家,在太阳落山时回家。
太阳落山的那一份光景,皇村还保留着鸡鸣狗吠的田园牧歌式情调。尽管现代化一天天强大,村民早已用上了彩电冰箱洗衣机,但传统还是传统,皇村还是皇村,你的家里倘不喂上一群鸡鸭鹅猫狗兔猪羊什么的,你的房前屋后倘不种些时鲜蔬菜而任其去荒芜着,那么皇村人便有权看不起你,皇村人就会把你看成是一个“异类”。
在这个暮霭四合的皇村村落,郑午昌的妻子南茜在操持晚饭,她束着一条水红的围腰,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厨房,你仍能感觉她暗中涌动的某种标致,你会忽略她年已五旬的这个事实。
南茜不是举炊的高手,她操持的饭菜也仅仅能使丈夫以及一子一女对付着过。南茜是县属剧团的评弹演员,你可以想象怀里搂着一把琵琶,操着一口糯软的吴语,同时将一对多愁善感的眼睛掩藏在弹拨乐器背后的那么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那就是南茜。
郑午昌手挟公文包,推开竹编的院子小门,家养的黄狗就扑上来,在他的腿脚边磨蹭撒娇。郑午昌由于几十年一贯制在辞书部门供职坐班,所以归家总有一个大体的时间,狗摸准了他的作息时间,总是掩藏在门后伏击他。这狗,毛色蜡黄,但毛已露颓势,是条渐入老境的狗了。这是第二条毛色蜡黄的狗。第一条黄狗,刚刚进入青春期就被村里的泼皮偷去宰杀了,眼下这条黄狗的性命,得力于郑午昌的挽救——它在大雪天生下后被人扔了,当时处于弥留状态,郑午昌把它抱了回来,让它远远地烤火,细细地喂米汤,竟然活了。因为是第二条黄狗,所以郑午昌呼它为“二黄”。
南茜从雾气腾腾的厨房出来,几根稻草碎屑粘在袖管,有一种温存的烟火气息。长久以来,南茜喜欢用煤气烧开水,用乡下的稻草、棉花杆来烧菜煮饭,其口味特别好。她接过丈夫的公文包。
“谈妥了,返聘的事?”
“谈妥了,签了三年的聘约。”郑午昌拍打公交车带来的灰尘。“而且,不要坐班,可以在家做。”
南茜说:“编些什么书呢?”
“眼下,先编一本《中华人文景观大全》,中外合资的“海王星”旅行社出钱赞助,这事,已经与社里签约了。”郑午昌说。
南茜说:“这种东西,印出来后销得动吗?”
郑午昌说:“好销难销是社里头头的事,再说就是难销社里也没有什么风险。老丁呢,让我负责华东片。其实,华东片的风景,我爷爷逛得最多,他一辈子都在这个圈子里跑生意,他老人家才是一个‘大全’。如果他老人家还活着,那就好了。”
四
“好了,吃饭吧。”南茜淡淡地说。
晚饭后,郑午昌按惯例,先去村西的小河边散步消食。时令刚过立夏,发育早的蝉,居然借着月色,深深浅浅地鸣叫起来,很多柳叶条儿绵软地荡向河面,像小心探情的女人。
郑午昌散淡地沿着河边闲走,他能看见河对岸的荒地上新近出现的一座座私坟,那是外来打工者擅自垒造的,用来埋葬附近一个建筑工地坍楼事故中蒙难的几个外来工。这几座私坟鬼气旺盛,一些磷火在周围幽幽地闪烁,逼着夜行者给他们让路。
就在这时,自信视力很好的郑午昌,看见了邻居杜高,还有他的情人茹丽,这对男女非常惬意地坐在对岸柳叶的堤下,毫无遮蔽地在偷情。不管道义上应该如何裁判,但在眼前的河堤月色下,他们俩的确很美。
杜高,屠夫出身,如今养猪场的老板。茹丽,裁缝。他们已有近二十年的偷情史,并且一点也不惧怕公开,事实上他们双方的配偶都采取了容忍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
还有,杜、茹二人,似乎也不想改变名份,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要什么名份那一类的东西。他们只想索求现在,索求快活。
想到这儿,倒是郑午昌感到自己有些卑琐了,不应该偷窥别人的快活。他转过身,朝皇村方向退回去。他在回去的独行中,忽然就触及了自己内心的隐痛,因为他的妻子南茜,不也是在这个方面,给他这个做丈夫的带来过耻辱么?仅仅由于他这位作丈夫的没有张扬,所以才保全了眼下的这个家。
能够苟且,不也是一种丈夫吗?比如我。
南茜,你是我心中的痛。
郑午昌回到家,南茜给他开门。他关门的手势有些重,门被碰得山响。妻子向他投来探询的目光,倒是他感到了怯意,竟没有去触及她的眼睛。
出了什么事?她的平静的呼吸好像在问。
没事。他的混乱的呼吸好像在作答。
郑午昌把身子歪向客厅里的沙发,电视开着,正在放一部清宫古典片子,屏幕上弥漫着一种矫情与造作,一眼就可以看出编、导、演们烂熟于心的现代奴气,看上去,大臣们比已经阉割的太监还要奴气,这也是自古以来中国的叭儿狗不绝如缕的原因吧。
女儿和儿子已经回来了。郑午昌可以窥见女儿郑小小虚掩的门,以及女儿卧室内穿衣镜的一角。初夏的小风潜入女儿的闺房,轻轻拂动那件悬吊在大橱旁的女儿十分中意的黛青色连衣裙,裙下摆人工制作的那一朵朵花样的皱褶,像大剧院幕布垂落而下的流苏。郑小小伏在台灯光圈下,凝神看一份装帧精良的美容服饰杂志,她全神贯注,脸上如沐春风。
女儿非常顺利地离婚了,顺利得没有一点先兆。她和丈夫同在一家私企装潢公司做事,两年前发生恋情,半年后结婚,一年半后就离婚。不,没有什么一定要离婚的理由。真的没有。有天郑小小回娘家说:结婚没劲。她就去与丈夫说了,想不到对方一拍即合,如此,和和平平上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郑小小从夫家撤退,又住回了娘家。
妻子南茜,是开通的,并不因为女儿的婚姻失败而沮丧。她带女儿去杭州某大庙烧过一次香,还求了签。签并不太好,母女俩相视一笑,将它投入香炉烧了。
她们回来后对郑午昌说,签很好,三年内会有一门绝佳的亲事。到时侯,我会再嫁的,爸爸。
三年后,女儿二十八岁。郑午昌想。
儿子郑一帆,人高马大,头发很鬈,有点欧罗巴的味道。他的一双眼睛有点蓝。郑一帆长相像母亲南茜,并不像父亲郑午昌。当然,这里面有一个让郑午昌深感屈辱与痛苦的故事,面对这种事实,他只好坚持唯一的做法